建筑师张永和在宁波东钱湖畔设计的大师工作室中,并在华茂艺术教育博物馆开馆期间,接受卷宗专访。
张永和对建筑的探索,呈现为一种知性的好奇。不被形式所控制,没有概念焦虑,也没有受困于文化语境,只是质朴地思考,执着地将脑海中已清晰的事物实现在现实中,载体甚至不局限于建筑。
在他眼里,尽管建筑的类型经常变换,但反反复复描述的是同一个内容:居住,即生活场景。这也是他曾对建筑的定义:建筑设计居住。这样的认识与其童年四合院的生活经历使其对院落空间的迷恋与探索持续了近三十年,最终将他1990-1995年绘于纸上、勾勒在脑海中的几栋院宅于2020年在宁波东钱湖畔建成。
在宁波东钱湖的半岛上,张永和设计的大师工作室后面是还在建造中的其余大师工作室。俯瞰可以看出4个建筑如聚落般坐落在山坡上。据业主方华茂集团介绍,张永和、阿尔瓦罗·西扎、坂本一成设计的共22幢大师工作室,将共同构成国际建筑大师作品在东钱湖的“世界博览园”。
在《非常建筑》的《第一封信——练习》中,张永和介绍了伊塔洛.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小说中“月亮和霓虹灯”的故事,其实就是描述不同的人对同一个场景有着不同的解读。面对“所实现的建筑是否中国”这一问题,张永和想得很清楚:“是不是中国的问题,对我有意义,但对别人不一定。所以这就与符号完全不一样,让人一看,哎呀我认识这个,这个你也许认识也许不认识。可是我觉得像这么一个住宅跟一个典型的西方住宅,很多思维就是不一样,你可能觉得它特别,但也未必能够把它马上锁定到某一个文化的语境里去。”
游离在系统之外的这一片山坡之地,实现了张永和对于院落的构想,4栋形态不同的宅院,构成了完整的大师工作室。而此时的大师工作室尚未完全完工,但在鸟瞰中依然可以品读出张永和想要实现的规划思路。
没有面向社会认知的负担,张永和坦然接受了华茂集团的委托,重新做了东钱湖半岛的规划。由于当时半岛地形已经被破坏较多,并且新规划的20几栋房子开发量较大,非常建筑给每个房子分别建立了一个有特定标高的基地,并且规定房子朝向全都是一样的,功能也一致,以保证这一建筑群的系统性,使整个基地建筑化。游离于这个系统之外的只有靠近半岛山顶的几栋房子和华茂艺术教育博物馆。由于位置的特殊性,这几栋房子的自由度较大,张永和也得以实现了他构想了近30年的几栋院宅。尽管它们还在施工中,张永和关于院宅的探索已经在其中初露痕迹。
沿着弯曲小路爬上山坡,工作室向外只有竹林边的一个小门。
在张永和看来,仪式在居住空间中特别重要,甚至很多仪式都不是为了舒适,而是为了强调某种行动的意义。他与我们分享了一个故事,来自蔡志忠的漫画,故事中有一个和尚住在僧寮中,每天早晨到佛堂去念经,晚上回来,都会经过一个院子,院外风景很美,有湖或者海,但围墙上只有一条缝,所以他会在早晨看一眼,晚上看一眼,一天就这么地开始,也就这么地结束了,这就是仪式感。这个故事对他影响很大,以至于早在90年他就试图借助院落划分工作与居住活动的空间,并命其为“拉开住宅”。
《图画本》中张永和对于拉开住宅的手稿,绘于1990-1995
张永和所著《图画本》也展示了相关手稿,并称这不是典型的住宅,它的空间秩序更让人注意到日常生活的戏剧性。戏剧性来自活动与其庭院两侧墙壁构成的舞台式边框之间的关系。而关于为什么必须将设计保持得如此简单,他称面对结构简单的本质,在一个基本的结构系统内满足各种居住生活要求,本身就很像跟建筑师自身玩的智力游戏。
上图:在4栋建筑中可以察觉到它们之间构成的戏剧性的关系,以及舞台式的框景。
下图:其中一个院落以高度的对称实现着“拉开院落”,在院落的另一侧可以看到葡萄牙建筑师西扎设计的华茂艺术教育博物馆。
其实在宁波张永和工作室落成前,早在2000年左右,拉开住宅的分型已经付诸实践,即长城脚下的二分宅。只不过在二分宅中,一面围墙变成了自然的土坡,一面变成两边空间的连接廊道。
在这栋院落中,张永和讲述着“跨水”这一动作,水在这一空间中被强调。
而在东钱湖畔的山坡上,拉开住宅的整体保持了其原型的构想,并在院落中引入“跨水”这一动作。关于水,张永和称:“我觉得水这事情是这样的,大家喜欢它,是因为它灵动,然后本身在变化的同时,它也反光,反映周边。但是不能依赖它,否则会变成一种滥用。”因此在拉开住宅里,水也仅在特定的场景中被强化,即“跨水”。跨过水去工作,跨过水回家,就像早晚窥缝之于和尚。而尺度在其间也极为重要,平平一步,方不违和于日常。
上图:张永和设计的大师工作室的混凝土材质与华茂艺术教育博物馆的黑色立面,在同一画面中构成对于建筑材料的碰撞。(左)与水有关的一切都被考虑进设计,从混凝土立面中伸出来的排水口,雨天水流成为一条细线。(右)
下图:混凝土立面上的木质纹理,让建筑立面呈现一种介于两种材质之间的独特质感。
受到筱原一男的影响,关于结构,张永和称:“作为一个建筑师,我觉得梁非常不好用,柱子也非常不好用,可能我的思维有点偏抽象。当然我发现开窗也挺难的。所以我在设计里就会比较少用到柱梁。如果有柱子有梁,希望它获得建筑的意义,而不仅仅是结构的意义。”
一根梁横穿过整个建筑体量,在高挑的廊空间中拥有张永和赋予它的建筑的意义。
左上起顺时针方向:梁宅首层平面手稿,虚线表示首层上空的十字形梁;梁宅夹层平面手稿,十字形梁也是天桥;外立面以及庭院立面。
在忽略了结构意义的前提下,对他来说,在这个院宅中,柱和梁拥有一样的本质,即柱梁仅因其建筑意义而存在。整根梁贯穿整个房子,穿透玻璃,悬空于木模混凝土廊墙的洞口之中,成为这个房子最大的矛盾之处:玻璃与空气,怎么可能可以承得住梁的重量?梁作为结构的身份也因此得到消弭。
上图:梁一侧穿过玻璃立面(左),一侧穿过混凝土立面(右)
下图:两个梁的十字交叉部分在室内,横向的梁上未来会有一个走廊联通左右两个空间。
除此之外,人们可以通过楼梯,走上十字梁桥,俯瞰一层空间。梁也因此真正成为这个房子的一部分,作为空间的一部分,而非结构。在庭院空间中,梁也扮演了小房子与大廊道的联系角色,作为第三方的尺度参照,将房与廊的非常规比例衬托无遗。
上图:梁真正成为建筑空间的一部分,并在不同尺度的空间里展现不同的角色。张永和在采访中指向长廊中的梁,为大家解释这一充满“戏剧性”的设计。
下图:在空间内部感受到梁与柱的交错,不只是结构,而被赋予真正的建筑意义。
张永和对十字有种偏执,与宗教无关,与十字的特性有关。十字本身,即是四分空间的产物。而当十字作为负形,它对其周边的空间有种向内的引力。当十字足够薄,它就成为了房间之间的“墙”。这种性质上的暧昧,的确足够吸引人。也因此,张永和很早之前就开始了对十字空间的构想。
十字院宅的房间布局在垂直玻璃宅中已经可窥一斑
最初,十字空间在他的脑海中以服务空间的形式存在。十字空间容纳了卫生间、厨房、通道、储物等附属空间,并将客厅、餐厅、卧室、书房紧紧咬合在一起。
上图:最初的十字墙宅把服务空间聚集在纵横交错的十字区域
下图:第二阶段的十字院宅早期平面四个房间——(右上)起居,(右下)厨房/餐厅,(左下)卧室,(左上)浴室/储藏,绘于约1990-1995
第二阶段,他将中间十字转为负空间,并在四面玻璃之外加了一圈围墙,构成一圈薄薄的户外空间。正如他在《图画本》中提到的,“传统院宅里的院子可以比喻为饺子的“馅”,饺子皮是宅,这里刚好相反;它有一层薄的户外空间的“皮”围着中间的房子“馅”。”四个房子之间的通道,被挤到墙的边缘。人们想要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就会有环绕庭院的体验。并且人沿玻璃墙内行进时,会时刻意识到自己置身于房子的边缘,且是封闭的。此阶段的房间布局是严格对称的。以张永和的说法,对称不是为了古典,而是简单的设计原则。
方形院宅与不均质的户外空间
第三阶段,张永和开始尝试不均质的十字天井和边院空间,也试图绘制出不同比例整体体量下的十字院宅。到目前为止,十字院宅仅限于一层的空间。
十字形天井让雨落进屋中,也让阳光落进屋中。
十字院宅到真正落地时,回归了均质的十字天井和边院。十字天井贯通一二层,尺度精准,少了则变成了空气墙,多了十字空间的内向吸引力就散了。空间增为二层,一层房间为开放于外部环境,二层房间则保留了原来平面的基本布局。
在二层望向天井,四个空间互相对望。
二层的四边院引入了水,水将天带入房子,并在四边院墙分别增加了可窥外景的缝隙,墙内的玻璃宅在保证隐私性的同时,视野也通透了起来。正如张永和所说:“因为我是做建筑的,觉得人和自然的关系是通过建筑来调节的,当然可能比较开放,可是如果是绝对开放的一个环境,就不需要建筑了。”
边院围墙增加了专门用来排水的缝隙
作为一个属于新想法的房子,也是这四个房子之中唯一一个没有庭院空间的房子,唯一与天有直接联系的是斜屋顶的方形天窗。巨大的屋顶将内部空间劈为两半,转换居住和工作空间的“缝隙”在此变成了来自斜向屋顶的压迫感。
工作室中唯一拥有巨大倾斜屋顶的一栋房子,门上方挑出的雨廊,将水引向前方,并在雨天形成一段“水帘”。
为了中和巨型屋顶的压迫感,入口处伸出了一条长长的雨廊,使尺度更为有亲和力,并与地上碎石池一起将人们带到雨天的意向中。采访进行时正下着雨,张永和引着我们从梁宅的后院一个小洞口往外看,洞口正对的正是分顶宅的雨廊,雨水滴滴地从雨廊出水口落下,串连成珠。
上图:即便是尚未完工的室内,通过这一扇天窗引入的光线,整个空间宛如一个别致的冥想场所。
下图:透过其中一栋建筑立面的开窗,可与雨廊对望。
这栋房子就是为了雨天而设吧。“有很多人问,如果不下雨怎么办?加些自来水?我说这就反过来了。不下雨,将人们带到雨天的意向,想象雨落下的样子,就可以了。”张永和笑说。
建筑周围种植的竹子,在玻璃立面上投下倒影。而伸出的梁仿佛是建筑与周围环境的互动。
张永和曾说过:“我或许不那么在意观众的态度,包括做展览的目的也是为了让自己知道下一步该往什么方向走。”深感表达者的宿命,仍能将一个想法持续30年并实现,这可能就是张永和的作品到处涌现着放松的智慧的原因,而这正如他本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