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德已经两月有余,除了上课就是旅游,大小城市去过不少,逐渐开始了解有关德国的一切。脑海中曾有的德意志民族严肃刻板、不苟言笑的传统印象,渐渐被一个个鲜活的个体不断打磨和修正。
为人师
第一个让我深刻体悟到什么是德意志性格的德国人,是我的德语课老师。她叫Byeter,五十岁上下,约一米七五的个头,身材略发福,戴一副宽边素色眼镜。至今还记得她给我们上的第一堂课,几乎是在不断纠正我们的德语发音中度过的。记忆中的那堂课,她好像始终皱着眉,抿着嘴,摇着头,悭于展露丝毫笑容。她完全印证了之前我对德国人的所有印象:十足的严肃,教条和理性。于是每次上她的课,都有些提心吊胆,生怕她又板着脸一字一顿说“Nein,nein,nein,das is nicht richtig(不不不,这不对)”。后来才了解到她原本是高级班的教员,教初级班是临时任务,也知道由于她的过分严肃曾经跟学生闹过误会。老师如此认真,作为学生的我也不好懈怠,于是收起本来想偷懒的念头,认真学起来,竟也有几次看到了Byeter老师那不易察觉的微笑。
一个月的课程很快结束,考完试后发学时证明,她走到我面前时,仍旧用那故意拖长的带着些许赞扬些许德意志式优越感的语调说“Yang ist immer da(你全勤)”,说着便把证明递给我。我说了句“Viele danke(谢谢)”从她手中接过证明,心里竟有些感叹,想起她每次布置作业第二天都要让每个人当场念出的要求,想起曾有一次她因为生病而来迟到将近一个小时,来到后充满诚意的向学生道歉的场景,又想起有一次她谈到一个宗教节日时候的虔诚和热忱,乃至于对我们不知情而生气却努力克制着的情形。
分班考试后,语言课程由每天必上改为一周一次。我被分到一个年轻德国老师的班级,他估计三十岁出头,身材不高有些胖,走路说话总是一副手舞足蹈,劲头很足的样子。他很喜欢和学生在课堂上互动,常常表演单口相声把学生逗乐。因此每逢他的课,气氛总是很活跃,但他语速很快,对才学了两个月德语的我来说,听着吃力,周围的外国学生听力很好,常常是他们被逗乐了我只能陪着无奈的笑笑。
后来一次看《再见列宁》,突然想起以前教我们的Byeter老师,想到她也曾亲眼见证过两德统一的历史变迁,亲身经历过完全不同的社会意识形态的激烈交锋,于是有些释然,其实她身上难以掩饰的紧张和刻板,何尝不是那个时代老一辈人的共同特质,而年轻老师的诙谐性格,与影片中的主人公对民主自由的追求又是一脉相承的。所谓为人师者,无形中竟让我感受到德意志民族极具张力和反差的民族性格。闻其声,睹其人,历史烟云仿佛才刚刚散去。
日耳曼优越感
早就听过德国人身上那种高傲和独特的民族优越感,也听说我们所居住的魏玛是新纳粹活动集中的地域。但是第一次感受到种族歧视的愤怒是一次选修篮球课的经历。那天第一次上课,我来晚了些,看到场上正热火朝天的比赛。于是便坐在板凳席,准备替补。这时,正好场上换人,教练便冲我喊了一声“Yellow”,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低沉的惊讶之声,还夹杂着几声哂笑。我怔了半秒,看场上球员已经朝我跑来,便也不顾得这许多,上场打球。后来回想,自觉也算是领教了欧洲人的种族主义。大概因为这个教练很年轻,估计与我同龄,不知那一次是有意还是冲动,但是后来相处还算很nice,见我不跟他计较,他也就与我坦诚相处,不再重复过去的不愉快。
还有一次周末去德绍,拜访包豪斯的发源地。走在街头,偶遇两个光头男,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穿着松垮,梳着莫西干发式,远远朝我走来,戏谑般的对我大吼大叫,看我还以冷眼,丝毫不理会,自觉没趣,于是走开。后来想起德绍街头一副提醒人们警示新纳粹的宣传画,画上画着即将被扔进垃圾桶的纳粹标志,才觉得刚才遇到的或许就是年轻一代中极端分子的代表。想起在German Cities in Transition(转型中的德国城市)课上老师对德国战后城市历史的叙述中,提到过由于两德统一后失业率的高攀曾一度让年轻人把这种怒火转嫁到外国人身上,就联想起在报上看过几桩德国光头党针对移民的暴力事件。但总体来说,由于政府的重视和积极打压的政策以及普通德国民众的反对,这些脚踏军靴,朋克造型招摇过市的新纳粹分子,始终难成气候。这些新纳粹分子,以来自德国社会中下层的年轻人居多,一些人靠德国社会优越的社会保障体制讨生活,往往混迹于城市边缘移民混杂的酒吧和餐馆区。
德国的新纳粹主义和日本的军国主义的相似之处在于背后都有复杂的社会、文化、历史、经济、政治力量的交织和纠缠。尽管德国战后认罪的态度赢得举世公认,从魏玛附近修缮保存完好的布痕瓦尔德集中营可见一斑,但一种社会思潮的此消彼长,死灰复燃,却不独是新纳粹的专利。作为一种极端民族主义表现形式,纳粹的历史不过几十年。德国通过铁与血的手段铸成得统一民族的历史,尚不可能逾越长久以来深植德国人文化骨髓的地域认同和保守主义,更遑论仅在东德地区小打小闹的新纳粹。因此,新纳粹与其说是民族主义,不如说是两德统一后无法弥合的东西德经济落差、民族失败的集体记忆的某种投射和释放。
骨子里的秩序?
刚来德国时,最深的体会莫过于每次过马路走人行道,驶近的车辆无论先前开得多快,都会主动停下,让行人先过,这对习惯了国内“人让车,让出一分安全”的我们来说,着实体会到了一把城市里行人当家作主的权利,也不由得让我们佩服起德国人的高素质。
但后来的一些小事却让我改变了想法。以前看国内杂志的海外采风都热捧欧洲人特别是德国人如何遵守社会公德云云,但我在德国不少城市街头,却也看到过不少行人视红灯为无物,随意乱闯的情形。细细想来,欧洲人生活压力本来就小,加之人口密度低,对空间和时间的竞争自然就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然而国内却是另一番极端景象,所以每每听外国人说中国人全是目标导向,过分重视结果而不重视过程,心里就特别鄙视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调查就轻易下结论的轻率论调。其实中国虽号称泱泱大国,但只有20%的国土是可建设用地,而太平洋彼岸的与我们面积相当的美国,这个比例是80%,即便是欧洲,料想这个比例料想也不会低至20%,因此民族性格的形成与地理环境关系竟是如此之密切。
后来又一次和朋友过马路忘走斑马线而被车辆擦身而过,险酿事故的经历,再次让我深刻的感到所谓德国人骨子里的秩序感,并没有任何基于道德的宽容成分,这和新加坡鞭刑教化下的有条不紊没有任何实质区别。在善恶参差人性面前,强调种族的优越感实在没有任何意义。
后来才了解到,德国交通法规规定,如果车辆不让行人,被行人投诉的话,不仅要面临高额罚款,而且投诉几次就要吊销驾照,乖乖缴费重新学习。这仅是在行人遵守交通法规的情况下,反之,如果交通事故由行人的过错导致,驾车方则毫无连带责任。然而与国内交通法规中车伤人无论过错车主都要承担连带责任的规定相比,仿佛显得缺少了一点“人情味”。
事实上,德国人或者说西方人,更注重的是规则而非人性,一旦规则确立后,要违反或者推翻,就必然付出高昂的代价乃至牺牲,这也是德国老百姓守秩序名声在外原因。经年累月的规则教育下,诸如排队等小事很难不内化为个人的一种习惯和集体的一种风气。相比于西方外显的规则社会,中国则很难逃出关系网这个历朝历代总有例外凌驾于社会规制之上的复杂社会潜在组织结构。正如古贤所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直头楞脑的西方人,大概永远不能理解中国这个自秦以降,统一了数千年,政治和社会体系高度发育,文化包容性和民族容忍度奇高无比的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