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纪忠的方塔园及其人格遗产
发布时间:2015-03-20

       3月19日是冯纪忠先生诞生100 周年纪念日,也恰是冯师母逝世一周年,我发上两篇短文,以表学生对于先生和师母的怀念。


       冯纪忠的方塔园及其人格遗产

       冯纪忠先生在其生前很有限的设计作品中,方塔园是一个具有独特意义的个案。我想强调的是,这个作品的意义并不限于建筑学术上的,还在于它是一个有关知识分子人格构成上独具魅力的精神个案。

       我的同门师弟赵冰教授主编了一本《冯纪忠和方塔园》的书,内中收集了方塔园的有关文献还有众多专家的评述和感言。这本书是2008年为祝贺冯先生从教60周年而编辑的,书出版两年后,冯先生过世了。也许深入探讨冯先生的精神价值尚需拉开更大的历史距离,但是通过有关文献所记录的这个设计个案,可以清楚地呈现出冯先生人格遗产的几个基本特征,这正是我们今天尤其值得关注并需加以铭记的。

       冯先生的人格遗产之一,就是敢于担当的创新精神。关于创新精神,这恐怕是设计领域近年来的老生常谈了,没有哪一位设计者会拒绝创新的,钱学森在去世之前,曾经提出过著名的最后问题:中国什么时候才能培养出自己的创新人才?可见得这也是教育界的一个大问题。那么,什么是当前创新的最大障碍呢?是人才知识构成上的先天不足吗?是经济条件制约吗?是教育方法落后吗?是社会制度制约吗?冯先生30年前所完成的松江方塔园设计,在随后数年间,围绕这个设计,发生了一系列超出学术范围的风波。以那时候国内的政治条件、学术争端的气氛是远远不能与今天的宽松相比的;那时的技术、经济发展水平也是远远不如今天的。但是,方塔园的创新性与前卫性,从建筑文化的角度来看,仍然有其当前的超越意义,这是什么原因呢?我们现在缺失的是什么呢?我以为,缺失的是一种敢于担当的创新精神和探索的勇气。创新,并不仅是形式的创新,更重要的是价值观的创新,不受已有价值观的束缚,这样的创新是需要承受责任和义务的,甚至是要承受意识形态上的指责的。而在当今相当体制化、功利化的社会条件下,更是需要承受抉择后的痛苦与焦虑的,在这样的抉择前,设计者的人格差异就显露出来了:相当多的人是不愿担当创新所带来的风险,他们要么依附于物质权贵,要么依附于精神权贵,他们让渡的,或者说放弃的首先是自己的独立精神。这种放弃在建筑设计理念上表现就是惰性和追求保险、追求稳当。要么简单复古,要么紧随时尚,甚至迎合权贵的意图。一句话,就是缺失敢于担当的自我建构。比较一下冯先生的设计理念是很有意义的,冯先生在总结松江方塔园的设计理念时说:“方塔园整个规划设计,首先是什么精神呢?我想了四个字就是:与古为新”。对此,他专门做了解释,“与古”前面还有“今”,也就是说“今”与“古”的东西,共存在一起而成为新的。

       看一下松江方塔园的原貌,塔是宋塔,一千多年了,明代城隍庙的照壁,清代的大殿,此外还有古桥、古树,整一个零零星星的古物堆。再看一下经过规划后的方塔园,其内部已经在新建筑与古建筑,新地形与老地形,新植被与古树木,新园景与古院落之间建立起一种今古共存的新秩序了,设计者在这里承担了怎么样的风险呢?我们看一下随后的事件就可知道:方塔园建成后的第2年,即1983年,在当时的“反精神污染运动”中,这个规划受到批判,在上海市人大会议和上海市政协会议上,方塔园被指责为“资产阶级和封建精神污染”,各地专家组团参观方塔园,听取介绍后,批判“北大门”的设计抄日本人,是“骨气问题”,还有专家不断上纲上线,说堑道的设计是反动封建残余思想,是藏污纳垢之处。冯先生作为一个孤寂的探索者,在其后一段时间的内心压力是可以想见的。但是他在给当时园林管理局程绪珂局长的信函中做了明确的争锋相对的反驳:“我们活在现代,难道该做古人”?并指出:“他们那种闻风而动是找错了地方”。冯先生在这里所说的“他们”,其实并不是不懂深浅的无知少年,也不是非专业的门外汉,他们是有关的园林专家,有关建筑、园林部门的管理者,或者说是“建筑人”。我不仅想到了作为建筑人的精神问题,这三种专业角色:设计者、评审者、管理者,我们不是经常自己在充当的吗?当我们自陷于这样那样的精神桎梏,丧失创新的意愿,丧失探索的勇气,或者自居于学术、地位的优越感,或者固守于成见与纷争,总之,当我们丧失特立独行的精神时,对于建筑文化来说,那的确是十分可悲的事情。

       冯先生敢于担当的创新精神,尤其“与古为新”的探索,其实是追求一种新的文化价值观,这个价值观并不专注于历史距离的古或今,也不是专注于寻找某个平衡点,而是基于一种对人类文明总体成果的深刻理解与责任担当,这就是他的独立精神。

       冯先生留给我们的人格遗产之二,是他在建筑人生中从不追求任何的宏大叙事,却一生致力于尽可能质朴而素的建造理念。松江方塔院以现在的建设规模来看,实在是一个很小的园子,一处很小的工程,总共才172亩地,何陋轩小小一个茶室,面积恐怕不会超过数百平方米,但先生却在这么小小的一个园林中倾注自己数年心血,他追寻无限的天性,早已远远突破了这个小小园林的围墙,在一个更高、更广、更深远、更自由、更有活力的境界中翱翔。我有时想,假若冯纪忠先生在他壮年时,能够欣逢盛世,就像今天很多年轻建筑师遇到的机遇一样,随时可以做到大项目,同时可以做数个大项目,甚至还会做具有政治影响的项目,他会怎么对待?他会像现在一些建筑师那样,记挂的首先是建筑的行政属性,例如“国家级”、“省部级”或“市级”项目,开口闭口将设计理念往“和谐社会”挂靠?往“生态城市”挂靠?往“天人合一”挂靠?在致程绪珂的函中,他说他自己“一生不懂政治、不懂哲学,然而也从不愿随俗”。这的确是他的人生准则。他赞赏的是宋代的文化精神,他说“宋的精神也是今天需要的,……其文化精神普遍地有着追求个性表达的取向。”这正是引起冯先生共鸣的精神。在关于方塔院何陋轩的访谈中,他反复强调:“我的着眼点还是建筑,建筑是我着力的地方,我着力的是我运用自如的东西”。在《何陋轩答客问》一文中冯先生以自问的方式提出:象“何陋轩”这样的小项目,牵出种种的思考,不觉得是有小题大做之嫌吗?先生自答道:“古代的‘二京’、‘三都’俱是名篇,或十年而成,或期日可待,禀赋不同,机遇不同,不在快慢。子厚‘封建论’,禹锡‘陋室铭’,铿锵隽拔,不在长短。建筑设计,何在大小?要在精心,一如为文。精心则动情感,牵肠挂肚,字斟句酌,不能自己,虽然成果不尽如意,不过终有所得……”,这样一种充满理性智慧而又淡定自如的立场,让我想到一位诗人曾经写道: “蚕吐丝时,没想到会吐出一条丝绸之路。”

       冯先生的这种人生立场,正象蚕一样,只管呕心沥血吐丝,从不记挂所谓的宏大抱负。尽管他的一生中,常常被自己追寻的道路所折磨,然而,他的作品,却成为这条伟大道路的一部分,他的生命也因为这条伟大的道路而得以升华与延续。


       在席素华师母追悼会上的悼词

       各位尊敬的来宾,席素华女士生前的亲朋好友,大家下午好!

       今天,我们怀着十分沉重的心情,来这里悼念席素华女士,悼念我们敬重的冯师母,并向师母的遗体作最后的告别。

       师母1925年出生于江苏苏州东山一带颇具名望的席家。幼时及青年时代的生活应该是富足和安逸的,在这样优裕家庭环境中成长的她集优雅、洒脱与美貌于一身。1951年,她当时26岁,嫁给了同样风华正茂的冯纪忠先生,从此以后,师母的全部生活,准确地讲,是这对夫妇的全部生活,既是国家一段历史重大变迁的见证,也是一个家庭生命过往中彼此相互依存的证明。他们此后的生活,并非始终安然无恙,他们经历了社会的动荡与波折,经历了事业上的委屈与挫折,经历了与爱女的分离,经历了生老病死,作为冯先生的学生们,我们没能亲眼看到这对夫妇风华正茂时的岁月,但所幸赶上并亲历他们晚近三十年时光的许多漂移与凝固。

       师母的一生是随缘的,对于冯先生的事业,无论顺境或是挫折,总是默默背负起,从不在我们面前怨天尤地,三十年来我们亲眼见到的却是:每当冯先生参加学院和学校重大纪念活动、重大事务、会见重要客人,师母总是打扮得体,与冯先生结伴而行。他们对学院的关注,令年轻辈的我们在仰慕时更感到自己的责任与义务。这对夫妇带给我们的总是端庄和历经苍桑后的清淡天和,师母和冯先生一道,是同济建筑城规学院近三十年来发展的参与者、支持者与见证者。冯先生和师母的先后离去,特别是今天,我们将向师母作永久的告别,更令我们感到无限的悲伤与怀念。

       师母的一生也是敢说敢爱的,对于人世间的悲喜冷暖,她极其敏锐,这一定与她画家的生涯有关。五十年代初期,在她近三十岁时,在冯先生的竭力鼓动与全力支持下,她从零起点开始学画,她先后师从陈正铎、樊明体、周方白等艺术家,后来她成为林风眠的学生,她崇拜大师们,开始将艺术奉之为圣,她的审美品味是独特的,在美国居住期间,她曾经举办多次个人画展,出版画集,并由此被居住地城市评为荣誉市民。她的作品题材多样,构图奇幻,色彩浓重,从画作中可以窥见她的心灵:敏感,几乎近于躁动不安,内心充满强烈的创造欲望。冯先生总是把师母艺术潜力的发现与发掘,当作自己一生最为得意的成果。

       冯先生健在时,我们作为学生都有去先生家中聆听教诲的经历,师母是个很爱说话的人,她总是谈笑风生,总爱以自己观世态的方式,急切地道出所感所思。学生到来,她要穿戴齐整,再三地道谢;学生走了,她要亲自送到门口,再三地道别,什么都不能将她的典雅掩盖。即便在她生命的后期,疾病缠身,腿脚不便,她的尊严始终不容抹杀,连疾病也不能。冯先生去世后,她的眼神中多了一份寂寞,但对后生以及亲人的牵挂却始终如一。

       师母是于2014年3月4日凌晨,相对平静地离世的,这一时刻是她刚刚度过90岁生日不到一个小时,而这一天又恰是冯先生100周年的冥寿生日。他们从相遇、相知、相爱到先后离世,相濡以沫共同度过60年。世上浪漫的人很多,一生一世与所爱的人携手共度60年已经不多了,而师母离去的这天又是如此特别的时刻,这几乎带有一种传奇的色彩,这对夫妇一生彼此的牵挂与亲情,仍在冥冥之中相互召唤,尘世间已经无处容下这对需要并肩而行的伙伴,他们的寂寞已经解脱了。

       师母和冯先生一道,曾经给我们留下了难以忘怀的音容,他们曾经璀璨鲜活地在我们中间,在他们的比照下,我们能够看到,什么是对于生活光亮的追求,什么是长者学者的风范,什么才叫无愧于天地。他们的离去,格外提醒我们:人生苦短,存在是卑微的,但亲情与相互依存却可以是永恒的。

       愿师母一路走好!

       愿师母与冯先生在天国安享上苍的恩典!

       谢谢大家。


       作者:王伯伟教授,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