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切缅怀李德华先生 | 吴欣:先生的简与繁
发布时间:2023-03-05

在同济大学校门口的师生合影


我在1993年拜入李先生门下攻读城市设计硕士学位,应该是当时唯一在读的女弟子,上有三位攻读博士的师兄下有两位师弟。李先生已经不开大课了,专注指导研究生。记得有一个学期,不知我们中的谁成功说服了李先生,给我们讲他在国外访学所见的建筑和城市设计。于是有了我在同济最难忘的一段经历。


每周几天李先生都会仔细挑选,准备好两盘幻灯片。一群人晚上聚在他在学院二楼转角的办公室里,黑灯瞎火地一边看幻灯,一边听他一个城市一个城市、一座建筑一座建筑地讲解,跟着他的视线看世界,了解欧洲、美国、日本的城市规划和设计。直到两盘幻灯片放完,或者是系馆的熄灯警告,每每意犹未尽。虽然有别于中国山水画论的鼻祖宗炳在《画山水序》中所写的“披图幽对,坐究四荒”,却也“畅神”万里。李先生的讲解幽默风趣,从历史到当代,从人文到设计,随问随答,侃侃而谈,颇多独到的见解。谈笑间,我们受益于一位学者的广闻博见,又学到了许多他对城市规划和建筑设计的真知灼见。记得一起的应该还有孙施文、张兵、周向频、吴琼和罗小未先生的博士生邹晖。


李先生兴趣广泛,游历丰富,多年来积累了丰富的教学和研究材料,幻灯片种类繁多,这样连续放了许久竟然未能穷尽。尤其是他的摄影别具匠心,经常会停下来解释构图背后的原因,以及主题和角度的选择,把这些幻灯片比作他考察调研的“现场视觉笔记”毫不为过。那时个人电脑还不普及,数码相机也还没出现,设计师们出门都骄傲地扛着一个沉重的相机包,胶卷和幻灯片是要省着用的,所以每次取景都很用心,斟酌再三。


光阴荏苒,今天幻灯片已经是稀有之物了;数码影像似乎无处不在,方便快捷,得来全不费工夫,却大大削弱了人们对视觉材料的重要性的理解和尊重。从学术研究的角度来看,李先生当初精心摄制的那些图像,作为一个时代的产物也成了珍贵的视觉历史资料,它们不仅记录了八、九十年代的城市和建筑,更记录了李先生(还有其它改革开放以后第一批走出国门的中国规划师和设计师)的视角、经历和观感。我很庆幸学生时代的那段独特的经历,希望这些二十世纪中国设计和西方重新接轨之初的“闻见录”能够幸存下来,得到恰当的保护,并且有朝一日成为研究中国规划史的材料。


我出国后从建筑史做到风景园林研究,最后总算在艺术史和山水中找到了心安之处,不知不觉离城市规划和城市设计越来越远了,李先生却一直很支持。他学识渊博,在人文历史领域有很高的修养,每次回上海见到他,都聊得很开心,还经常给出很好的建议。他的信字迹很有锋骨,读之有宋人笔记的味道,充满着士大夫的超脱平淡,留心时事又总是诙谐机智、一针见血。李先生在设计上可以说是一个极简主义者,但在生活中又是一本极其丰富的书。


李德华先生有包豪斯情节,对简洁精致的设计情有独钟,但总是教育我们要重在学习现代主义的理念而不是拘泥于形式主义。我在加拿大麦吉尔大学学习时,专注于德国极简主义设计师密斯(Mies van der Rohe)的设计手稿,他经常给我一些与包豪斯学派相关的信息。密斯是四大现代主义建筑大师之一,二十年代末因巴塞罗那世博会德国馆和图根哈特别墅等先锋设计,在欧洲声名鹊起。进入三十年代,却因为不愿迎合纳粹建筑的形式理念,在德国接不到任何设计项目,很长一段时间只能闭门造车,画了大量的设计草图;直到被迫于1937年移民美国后,才得以开启了他事业上广为人知的第二阶段,设计了湖滨公寓等高层建筑。密斯在1930-1933年担任包豪斯设计学院的最后一任校长。我研究的许多堪称的“纸上建筑”的草图,就作于这段时间以及学院被迫关闭后的低潮期。设计多以围合的庭院和抽象雕塑配合开放的现代玻璃别墅,封闭内敛又极具东方色彩。因为包豪斯的缘故,我在信中向李先生询问学生名录中的Richard Paulick(中译名:鲍立克),勾起了他的回忆,遂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我许多关于三、四十年代这位德国设计师在上海的事。李先生在圣约翰大学师从鲍立克,毕业后又参加了他主持的大上海战后重建的都市计划的编制(1945-49)。


世纪之交正值浦东开发,上海大发展,规划设计也是日新月异,李先生经常应邀担任许多规划项目和竞赛的评委,他在信中也会提到新出现的“热浪”:大广场热、大学城热、经济特区、高新技术区……对此,李先生冠名为“浓缩新闻集锦”,并戏称要写一篇《城市发展旁史》。可想而知,他对当时城市开发中过度设计,盲目模仿外国样式和崇拜外国设计师的现象颇不以为然,但依然乐观。


尽管受的是西化教育,李德华先生的中国古典文化底蕴是很深厚的。后来我在哈佛橡树园研究所工作时,负责当代设计收藏和亚洲园林史两个项目。他很高兴,提醒我一定要两者兼顾,相辅相成,不可偏废。记得有一次回国他还自告奋勇地专门带我去福州路逛书店找资料,美云其曰“猎书”。他说起文房古玩、宋版书和明代的版画,津津乐道,对于在文革抄家中丢失的图书物品如数家珍,想来家里应该曾经有收藏。李先生虽出生在上海,却是在苏州读的中学,对古典园林的熟悉自不必说,却从不人云亦云,他的见解很有个性:“苏州园林有其好处、妙处,但也不是什么都好,缺点是不纯、不清、不明,堆砌太过,小小园子,什么都要有……不过我最怕的是假山,爬上爬下,钻进钻出,简直是儿童的游戏,哪有士大夫的情趣丝毫。这也不说吧,我不是个否定论者,我是肯定的,不过承认有不足,不自以为是。”我想正是这种独立的批判精神,使他能在设计同济大学教工俱乐部时将西方的现代主义美学与东方园林的传统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支持园林专业建设并且担任教研室的主任。


因为在美国工作,我不常回上海,而且经常只是匆匆路过。万幸2019年夏天,在沪上短暂停留的一天里专门去家里拜访了李德华和罗小未两位先生,不曾想不久新冠疫情就在全球爆发了,到现在三年多没能再回国,人事全非,竟成永诀。那天两位先生精神矍铄、神采奕奕的样子,至今栩栩如生。

李德华先生 摄于1998 夏 (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

吴欣,1993年师从李德华先生攻读硕士研究生,1996年以《一种非设计的设计观——人的活动与公共空间的创造》为毕业论文获得硕士学位。现为美国威廉玛丽学院(William & Mary)艺术史玛格丽特·汉密尔顿讲席副教授。


编辑 | 朱辰辰